“她們投江半個多月後,我們路過那裡,在下游撈出3具尸體,都掛在柳條通裡,在山坡上掩埋了。還發現王惠民的背包,裡面有個比拳頭大的蘿蔔,啃去了半喇”

八女投江烈士群雕
冷雲(右二)1935年在樺川縣立女子師范學校就讀時與同學在佳木斯合影

1943年,抗聯部分將士轉入蘇聯境內,周保中(前排右三)與抗聯教導旅部分幹部合影
本文摘自︰
《雪冷血熱》,作者︰張正隆,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
及2015年08月25日北京日報
抗戰史上,東北抗聯的十四年苦鬥,堅持之長久、環境之惡劣、鬥爭之慘烈,是令人動容的篇章。英勇壯烈的“八女投江”,則是抗聯歷史上悲壯的一幕。
這一幕,最初只有130字的記載,見於周保中在1938年11月4日寫下的日記︰
“我五軍關師長書范於西南遠征歸抵刁翎,半月前擬在三家方向擬渡過烏斯渾河,拂曉正渡之際,受日賊河東岸之伏兵襲擊。高麗民族解放有深久革命歷史之金世峰及婦女冷雲(鄭XX)、楊秀珍等八人,悉行溺江捐軀……烏斯渾河畔牡丹江岸將來應有烈女標芳。”
英雄自有後人銘記。新中國成立之初,“八女投江”就被拍成了電影,廣為傳頌。而這段真實歷史的細節還原,又歷經了半個多世紀的不懈查找追尋。
“八女投江”的故事,需要銘記的內容還有很多。
抗聯的“真人真事”
直到本世紀初,在“八女投江”壯烈犧牲六十多年後,這八位女英雄的事跡史實仍有很多模糊之處。
黑龍江省牡丹江市林口縣,地處張廣才嶺(老爺嶺)和完達山山脈交界處,以“森林之口”得名。這裡曾經是東北抗日聯軍的抗日主戰場之一。據不完全統計,在抗日戰爭時期,東北抗日聯軍在林口縣域與敵人“進行了大小千餘次戰鬥”。“八女投江”的事跡就發生在這裡,“八女”中有六個是林口人。
可就是在最熟知“八女投江”的林口,原縣政協主席於春芳卻感覺到,“八女投江”的故事講述出來足以感人肺腑,但作為史實,還有很多細節需要考証完善。
2002年於春芳退休,平時愛好詩歌的他有了充足的時間用於創作。那時即將迎來抗戰勝利60週年,於春芳就準備以林口最著名、自己也最熟悉的“八女投江”為題材,寫一本詩集──《八女頌》。
然而,在著手搜集整理八女事跡的時候,於春芳越是走近這八位女英雄越發現,本以為熟悉的她們,竟然有那麼多的未知待解。
“八女投江”的事跡,最常用的簡略表述是︰1938 年,抗聯八位女戰士為了掩護大部隊,被敵人包圍,毅然投江殉國。也正因為簡略,很多不能確定的細節不容易被人注意到。
於春芳說,“八女投江”的基本史實,比如犧牲的經過、八位女英雄的生平事跡等已經很清楚,但是他發現,有很多史實細節,像“八女投江”具體殉難時間以及“八女”生辰這樣的關鍵要素,有的沒有確切考証,有的說法不一。
“‘八女投江’犧牲的時間就有六個說法,這個時間都沒有確定,簡直不可思議。就算不寫詩集,作為林口人我也要把這個搞清楚。”
於是,於春芳從創作“八女投江”詩歌轉向了史實研究,最初的切入點,就是“八女投江”的具體時間。
於春芳的研究,自然是在前人已有成果的基礎上進行的。他首先梳理了此前對“八女投江”的記載和數次考証。
最早的“八女投江”文字記載,就是周保中日記。
周保中畢業於雲南陸軍講武堂,參加過北伐戰爭,1927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後遊學蘇聯。“九一八”事變後,周保中受黨組織委派,赴東北組織武裝抗日鬥爭,是東北抗聯的創建人和領導人之一。毛澤東曾稱揚他︰“保中同志在東北十四年抗日救國鬥爭中寫下了可歌可泣的詩篇。”
周保中有寫日記的習慣,即便是在抗聯最危急的戰鬥時期也不曾間斷。這些留存下來的日記,成了了解抗聯歷史重要的一份資料。
周保中日記中對“八女投江”的記載,寫於1938年11月4日,是“八女”犧牲後的大約半個月。他的記載也是最為可靠的文字記錄。不過,周保中並沒有親眼看到“八女投江”的經過。在林口縣,11月江河已經封凍,由此可以判斷,“八女投江”犧牲時間六說之一的“11月中旬”並不確切。
抗戰勝利後,1946年5月,原東北抗日聯軍第三路軍政委馮仲雲等人撰寫了《東北抗日聯軍十四年奮鬥簡史》,其中也回憶了“八女投江”,過程相對詳細,但時間僅粗略記錄為“一九三八年秋天”。
這兩位東北抗聯領導人的記錄,留下了“八女投江”事跡最初的面貌。
八位女戰士在絕境中寧死不降、以死殉國的事跡,早已被東北抗聯的戰友們傳頌,而讓“八女投江”真正廣為人知的,是女作家顏一煙。
1945年,顏一煙由延安魯藝調到東北文藝工作團做編劇工作,後任東北電影製片廠編劇。1948年秋,顏一煙開始創作反映東北抗聯的電影劇本,核心故事就是她聽人講述的“八女投江”。
顏一煙首先找到了馮仲雲,一說準備寫“八女投江”時,馮仲雲立刻說︰“太值得一寫了﹗”馮仲雲不是“八女投江”的直接見證人,他給顏一煙寫了介紹信,幫她聯繫更多的抗聯幹部戰士接受採訪。
顏一煙寫完劇本初稿時,心裡卻有些顧慮。由於創作的需要,劇本中的“八女投江”是真實的,但“八女”除了冷雲,她所知甚少,只能移花接木地把很多抗聯女戰士的故事搬到她們身上。
劇本定名《中華女兒》,交給馮仲雲審閱,馮仲雲非常肯定地說︰“你這樣寫,雖然對八位女英雄來說不是真人真事,可是對整個抗聯來說,就是真人真事,因為你表現了當時抗聯的真實。”
《中華女兒》上映後大獲成功,影片首次塑造了“八女”的銀幕形象,實際上是借她們展現中華兒女在面對強敵侵略時的不屈和英勇,感人至深。“八女投江”的故事也隨著這部電影傳遍中國乃至世界。這部電影獲得了1950年卡羅維‧發利第五屆國際電影節自由鬥爭獎。
於春芳說,顏一煙是第一個對“八女投江”進行調研的,不過,她是為了創作搜集素材,把“八女投江”的故事立體豐滿起來。真正意義上的史實考証是1962年開始的,來自專業的歷史研究者。
抗聯婦女團
東北烈士紀念館是新中國建立的第一座革命紀念館,它的誕生早於新中國一年──1948年10月10日。
1957年,剛剛從吉林大學畢業的溫野被分發到東北烈士紀念館,在這裡一直工作到以副館長的職務退休,退休後他仍是東北烈士紀念館研究員,繼續工作,至今已有五十多年。
溫野是東北烈士紀念館的第一批大學生。據他回憶,那時東北烈士紀念館歷史研究和陳列宣傳工作尚在初期,專業人員很少,大量的東北抗日鬥爭和解放戰爭史都是空白,許多烈士事跡都很簡單,只有幾百字的簡歷。溫野在東北烈士紀念館工作了半個多世紀,參與了楊靖宇、趙尚志等數百名東北烈士革命事跡的調查研究。
那時紀念館裡關於“八女投江”只有一幅油畫作品,附有“八女”之一冷雲的極其簡單的簡歷。“八女投江”發生在何時、何地,她們姓甚名誰,都不清楚,講解員甚至要照著《中華女兒》來講述具體戰鬥過程。
“文藝作品可以不完全是真人真事,允許藝術加工和虛構人物,但烈士紀念館的陳列卻必須是真實的,一定要真人真事,否則便失去歷史價值。”溫野說。
1962年,在溫野的申請下,“八女投江”史實調研被列入了東北烈士紀念館的主要研究課題。
調查開始的時候,溫野手頭的資料,還沒有十多年前顏一煙創作劇本時的素材多。他找到顏一煙,首先想了解的是“八女”都是誰,顏一煙所知也不多,她回憶︰“我訪問周保中時,他除了告訴我有個胡秀芝打仗很英勇之外,還告訴我這八位女英雄中有兩位朝鮮族同志,其中一位姓安。”
周保中當時正在病中,病榻之上的他忍著呼吸困難,為溫野盡力講述了“八女投江”的事跡。更多的內容,則在周保中此前完成的一篇回憶文章中。
這篇題為《東北抗日游擊隊戰爭中的英雄婦女》的文章,簡要地講述了“八女投江”的情況,並且第一次寫出了八位女戰士姓名──冷雲、安大姐、胡秀芝、楊貴珍、黃桂芳、王惠民、郭桂琴、小於。
溫野的斬獲還不止於此,周保中的文章讓他注意到了“八女”之外一個長期被忽視的群體──東北抗聯女戰士。
趙一曼和“投江”的“八女”,是東北抗聯中最著名的女性,而默默無聞,甚至沒有活著看到抗戰勝利的女戰士更多。經歷過那個戰火紛飛、戎馬倥傯的戰爭年代,到現下能夠留下姓名的抗聯女戰士不足百名。而根據周保中的回憶,在他領導的抗聯第二路軍所轄第五軍中女戰士最多,曾有一個婦女團的編製,人數最多時有三百多人,編為三個大隊。
“八女”即為婦女團成員,冷雲是婦女團的一個大隊指導員。
周保中在文中寫道︰婦女同志的堅忍奮發,吃苦耐勞,經得起殘酷考驗的表現,也是很出色的。在那游擊戰爭處於挫折和艱難的歲月裡,我們的游擊戰士,除了作戰傷亡外,還有餓死的,凍死的……就是鐵漢子也有的不堪苦累而死的。然而婦女卻沒有一個害怕苦累的,更沒有逃亡叛變的。
巧的是,溫野開始調查“八女投江”史實的同時,回憶東北抗聯女戰士的《英雄的姐妹》出版了,書的作者正是原抗聯第五軍婦女團的一位小隊長徐雲卿。溫野很快按圖索驥,找到了時任長春市製鞋廠副廠長的徐雲卿。
據徐雲卿回憶,婦女團像作戰部隊一樣,有步兵、騎兵、偵察兵、通訊兵,甚至還有機槍手,但是女性畢竟身體柔弱,她們當中的大部分是在密營的醫院、被服廠從事後勤工作。
從1937年冬季開始,日本侵略者陸續增兵於北滿和吉東地區,對東北抗聯進行“三江大討伐”。抗聯的鬥爭進入了最困難的時期。
在這種嚴峻的情勢下,中共吉東省委和東北抗日聯軍第二路軍總指揮部決定,將第二路軍所轄的四軍、五軍等部隊組成遠征軍,從所在的根據地出發,分三路向西南的五常縣等地區遠征,沖出日偽軍的軍事包圍圈。這也就是東北抗聯的“西征”。
1938年7月,由抗聯四軍、五軍與救世軍等部隊組成的約2000人西征部隊,從蓮花泡出發,踏上了艱苦卓絕的西征之途。
在四道河子密營,抗聯部隊會合了五軍婦女團等後方人員。這裡有婦女團的一個大隊,當時共有三十多名女戰士。大隊指導員就是冷雲──婦女團當時的領導人。
徐雲卿也是婦女團成員,正在這個大隊,和冷雲非常熟悉要好。她在書中也寫到了“八女投江”,但是整個過程她並沒有看到。
徐雲卿回憶,西征部隊到達現在的尚志市樓山鎮附近時,隨身攜帶的糧食和彈藥幾乎消耗殆盡。為了得到補給,西征部隊決定攻打樓山鎮。
樓山鎮戰鬥取得了勝利,但是也暴露了行方,日軍從哈爾濱等地調集重兵對抗聯進行“圍剿”,迫使西征部隊再次調整計畫,兵分兩路。她就是在那裡與冷雲等人分別的,直到一年後,她才從戰友的口中聽說了“八女投江”的壯舉。
徐雲卿給溫野提供了不少“八女”的個人情況,另外,她給溫野介紹了一個叫金壽山的抗聯戰士,他給抗聯領導當過警衛員,說能講述很多細節。
溫野當即趕到金壽山所在的吉林市。沒想到,金壽山對“八女投江”的過程也是聽來的,很多情況並不掌握。溫野提出的一些詢問,他回答不出,干脆說道︰“要不你問我爸吧,我爸知道。”
金壽山的爸爸叫金尚傑,是吉林市郊區大屯公社柳樹屯大隊的一位普通農民。很多鄉親不知道,這位老人曾經是位東北抗聯戰士,更不知道他曾經的名字──金世峰。
洶涌的河流
金世峰原是抗聯第五軍一師參謀。溫野找到他的時候,老人已經七十多歲了。二十多年前那壯烈的一幕,是老人不願觸碰卻永不磨滅的記憶。正是在那天慘烈的戰鬥後,金世峰與抗聯部隊失散。在日偽統治之下,為了生存,他不得不隱姓埋名。金世峰的名字,在抗聯戰友們的記憶中已經和“八女”一起沈入江水。
金世峰的回憶,提供了“八女投江”的具體犧牲地。確切地說,“八女”投身殉國地並不是江,而是烏斯渾河。
烏斯渾河,源自滿語,意為“洶涌的河流”。在“八女投江”殉難地的下游兩公里,它匯入牡丹江。“八女投江”的說法,說的是殉難牡丹江,並非錯誤,只是並不準確。
金世峰回憶說,1938年陰歷八月末或九月初的一天夜裡,部隊走到烏斯渾河西岸徐家屯下邊河口處休息,準備過河東岸去找軍部。
連日征戰,部隊減員嚴重,到達這個宿營地時,這支隊伍只有一百多人。跟隨部隊行動的婦女團成員原本有二十多人,這時僅剩八人。
這支部隊的遭遇,也是當時東北抗聯的一個縮影。1938年的時候,正是東北抗聯最危急困頓的關口。
即便是鼎盛時期的抗聯,面對的也幾乎時時處處都是絕境。在東北,有日本密集的76萬大軍和大量偽滿軍隊及漢奸,有嚴酷的自然環境,抗聯要生存,只能在深山老林中不停轉戰。
他們從幾十個人的反日游擊隊發展到數萬人的抗日聯軍,爾後又在鬥爭中減員至不足2000人,始終前仆後繼,英勇戰鬥,削弱和牽制了敵人,在戰略上積極有力地配合了全國的抗日鬥爭。代價,就是不斷地犧牲──犧牲於敵人的槍口下,犧牲於寒冷、飢餓、疾病、勞累……
部隊選擇的宿營地烏斯渾河西岸,這裡平時是一處渡河平交道,水淺,人車馬匹都能涉水過去,是抗聯祕密交通線的隘口。如果烏斯渾河一直是這樣清淺著,就不會有以後的故事發生了。
1938年的秋天氣候很反常,秋雨綿綿不絕。河水暴漲的烏斯渾河,顯示了它名字的由來︰河面寬達公引,水流洶涌,深不可測。
夜間渡河已無可能,部隊決定就地宿營,生火取暖。
夜間生火,對這支正在隱蔽疾行的隊伍來說,無疑犯了大忌。很長時間裡,人們都把那幾個閃爍的火堆,當作抗聯五軍一師暴露行蹤、招致危險的罪魁禍首。
火卻不得不生
抗聯五軍一師在烏斯渾河西岸宿營時,已是秋末,東北天已大寒,夜間更是寒氣逼人,河邊浸泡著的草稞子、灌木叢掛上了冰凌。由於長期攀山越嶺和頻繁戰鬥,且給養不足,戰士們的衣服早已破爛不堪,再加上連日的陰雨,他們的衣服就沒有乾過。
生火,是他們露天宿營時挨過寒夜的唯一辦法;火光,也把敵人引到了他們的周遭。
火光其實並不是日軍發現的,而是一個叫葛海祿的抗聯叛徒、漢奸。於春芳介紹,這個環節被考証出來是在對“八女投江”的第二次史實調查中。
東北烈士紀念館的調研課題因文革而擱置,上世紀八十年代,林口縣史志辦牽頭,接過了史實考証的接力棒。這次考証的一大成果,就是找出了葛海祿。上世紀五十年代,葛海祿已經以叛徒、漢奸罪行被公審槍斃。三十年後,他的血債又添了一筆。
葛海祿原是抗聯八軍某師副官,後來叛變投敵,成為日本的密探。這一天,他在偵查守望哨檢視時,發現遠處有火光閃動。葛海祿是當地人,熟悉地形,又了解抗聯的活動路線和行動特點,他當即猜到抗聯戰士在此處宿營。
於是,葛海祿立即下山,向駐紮在樣子溝村的日軍小隊長橋木報告,橋木又立馬報告了上司熊谷大佐。
因在這一帶活動的抗聯部隊較多,熊谷也不敢大意,親自率領三十來名騎兵,調集包括熊谷兵團、偽軍、森林警察共千餘人的“討伐隊”,攜帶迫擊炮、機槍等重型武器,趁夜幕悄悄地對露營的抗聯部隊形成一個半包圍圈。由於搞不清抗聯隊伍的底細,日偽軍一時未敢輕舉妄動,只等天亮看清情況發起攻擊。
拂曉時刻,渾然不知已經被包圍的抗聯戰士們整裝待發,準備渡河。金世峰回憶,“洪水把平交道封住了,木船也沒有,想過江就只有游過去。”
金世峰水性很好,師部決定讓他先下河探路。抗聯戰士們並不是都會游泳,特別是還有八位女戰士。師部仍寄望於金世峰找到能夠涉水過河的通道。
下水後,金世峰沒走多遠就在越來越深、越來越急的水流中站立不住了,不得不改成游泳強渡,行進中不斷試探著水深。他的雙腳卻一直夠不到河底。
大概游過了一半的河面,槍炮聲忽然在金世峰背後的河岸上響起來。
投河
烏斯渾河兩岸到處都是柳樹叢,當地叫“柳條通”。這種柳樹,通常為手指到?麵杖粗細,三四米高,一簇簇密密匝匝的,沿河兩岸鋪排開去,下面是膝蓋高低的茅草。冷雲等八位女戰士就隱藏在柳條通裡。
起先,日軍並沒有發現冷雲等八名女戰士,因為前一晚宿營時,抗聯的男戰士宿營在烏斯渾河下游,冷雲等八名女戰士宿營在河的上游,相隔著一段距離。師部原來的計畫,是等金世峰探出涉水通道後,讓八名女戰士率先過河,大部隊在後方警戒掩護。
日偽軍發起進攻之前,八位女戰士已經移動到了河岸邊的柳條通裡。日偽軍在抗聯宿營地的東南方向埋伏了半夜,注意力始終集中在一百多名抗聯戰士身上。
攻擊一開始,日偽軍的所有火力都向著抗聯宿營地覆蓋過來。幸而,這些抗聯戰士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兵,不期而至的彈雨並沒有讓他們潰不成軍,他們很快組織起反擊,邊打邊撤。
受當地的地形所限,日偽軍並沒有形成完整的包圍圈。抗聯撤退的方向有兩個,一個是向東北渡河,一個是向西進入柞木崗子密林。
渡河本來就希望渺茫,更何況還要在日偽軍的瘋狂攻擊下渡河,那將使部隊陷入背水一戰的絕地。中國歷史上雖然有不少背水一戰、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戰例,但抗聯部隊面對的是十倍於己的敵人,極有可能全軍覆沒。
抗聯的戰士們交替掩護,向著柞木崗子邊打邊撤。那裡是無數次掩護過抗聯戰士擺脫追擊的深山密林。而這一次,密林提供的保護遠遠不夠。
日偽軍依仗著人數、火力的絕對優勢,攆著抗聯的阻擊線,越來越逼近。
萬分危急的關頭,日偽軍的側後方忽然響起了密集的槍聲。八位女戰士開火了。
當時,敵人並沒有發現河邊的女戰士們,如果她們繼續隱蔽不動,就有機會脫離險境,就有活下來的希望。可是,她們見大部隊被敵軍死死拖住,難以突出重圍,毅然從背後向敵人發起猛攻。
這是從敵人側後發動的襲擊。8支長短槍,據說有的已經沒有子彈了。難說這樣的火力,對主力的撤離起了多大的掩護作用,能夠持續多長時間,但它肯定牽制、吸引了敵人的兵力、火力。
而在她們扣動扳機的瞬間,應該說就沒有想到自己,就義無反顧地把自己置於了絕地──這才是她們從投入戰鬥到投江的本質意義和強者精神。
僅僅八位女戰士,根本不可能對千餘人的日偽軍形成有效的打擊。她們主動開火的目的,只是為了轉移敵人的注意力,吸引敵人的火力,給主力部隊換來突圍的機會。
結果顯而易見,開火就意味著暴露,暴露就意味著犧牲──她們所處的位置已經沒有退路,完全在日軍的包圍之下。
敵人卻有些慌了。側後方忽然響起的槍聲,讓他們以為自己掉入了抗聯的包圍圈,抗聯的主力這時反倒像是誘餌。日偽軍的主要火力馬上轉移了方向,向著八位女戰士所在的柳條通還擊。
趁敵人調整部署、分散兵力的混亂之際,大部隊很快擺脫敵人追擊,潛入柞木崗子深處。
已突圍的大部隊發現八名女戰友還據守在河邊,處境異常險惡,立即返回接應,但敵人已搶占了制高點,並用輕重火力死死控制住山口,負傷的戰士越來越多。
八名女戰士目睹這一切,向青山密林齊聲呼喊︰“同志們,沖出去﹗保住手中槍,抗日到底﹗”然而,抗聯戰士們仍發起了第二次反沖鋒,又沒有成功。在敵人的強大火力之下,救援已是徒勞,繼續糾纏下去反而會讓大部隊失去最後的撤退機會,他們只好忍痛向密林深處撤退。
日偽軍所有火力都向冷雲等人集中過來,周遭的柳條和枯草被密集的砲火點燃了,彌漫的煙霧包圍了冷雲等八位女戰士。
經過一番戰鬥,女戰士們有人負傷,有人打光了子彈,火力越來越弱。日偽軍越圍越近,摸到近前才看清,讓他們膽戰心驚以為襲擊自己背後的抗聯主力,竟然只是幾個女兵。
氣急敗壞的敵人發起沖鋒,高喊著要“抓活的”。一顆手榴彈從草叢裡扔了出來,忽然炸響,敵人慌亂地趴倒在地。
那是八位女戰士最後的武器。趁著手榴彈爆炸的間隙,她們背負起受傷的戰友,挽臂踏入了冰冷的烏斯渾河,一步步向河中心走去。
踏入烏斯渾河是為了渡河求生嗎?八位女戰士全部犧牲,再沒有機會親口說出她們此舉的原因。這個原因真的不需要她們來說。
八位女戰士都不會游泳,踏入烏斯渾河的目的不是求生,恰恰相反,是求死。
敵人就在身後,她們一直奮戰到最後一刻。她們不願被俘受辱,更不會投降,她們選擇了有尊嚴的死亡──投河。這份尊嚴,屬於八位年輕的女戰士,屬於飽受欺凌蹂躪卻從未屈服的中華民族。
敵人並沒有放過她們,砲彈、子彈向著烏斯渾河傾瀉著。八位女戰士在奔騰的河水中,在砲彈掀起的浪花裡,時隱時現,最後消逝在洶涌不息的烏斯渾河中……
兩天以後,突圍的抗聯戰士在距離八女殉難地兩里外的牡丹江河口找到了五具遺體,每個遺體身上都佈滿了彈孔。
戰友們將她們的遺體就地掩埋。此後的幾十年中,烏斯渾河曾經改道,牡丹江幾次大水,烈士遺體的掩埋地再也無從查找。
金世峰已經游到了對岸,只有一個人又手無寸鐵,只能趴在草叢裡,心焦如焚卻無可奈何地遠遠看著對岸的戰鬥,看著烏斯渾河水吞沒了八位女戰士。
此戰之後,金世峰與抗聯失散,成為一位活著的烈士。
她們都是誰
“八女投江”的壯烈場面,定格在金世峰的記憶裡。24年後,溫野輾轉找到他,老人情緒激動地敘述出了這個畫面,憶起眼睜睜看著她們投河自己卻無力相救,老人幾近哽咽。
金世峰講述的經過,時間、部隊和地點都與周保中、徐雲卿所說基本一致。老人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作為直接見證人,提供了最詳細的歷史細節。“八女投江”的基本史實至此已經調研清楚。不過,金世峰在抗聯時和婦女團接觸不多,他只認識冷雲,另外七人連名字都不知道。
“八女”都是誰?溫野的考証又回到了起點。
周保中的回憶文章裡記載最詳細︰冷雲、安大姐、胡秀芝、楊貴珍、黃桂芳、王惠民、郭桂琴、小於。
徐雲卿的回憶裡,八個人中只能想起七個,而且多是口頭稱呼︰胡班長、冷雲、楊貴珍、小黃、小王、小郭、安大姐等八個女同志。
於春芳說,抗聯的鬥爭環境異常艱難,人員檔案根本沒有條件建立,有太多的人犧牲了卻連名字都沒有留下。當年加入抗聯是要冒生命危險的,很多人都用了化名。還有些人特別是女戰士,加入抗聯時連正式的名字也沒有。在“八女投江”二十多年後,周保中和徐雲卿還能記住這些名字已經很不容易了。
比對這兩份記憶,雖不完全一致,但重合度很高,這些名字後面對應的人應該是一致的。溫野又對照了東北烈士紀念館的史料,也只確認了冷雲、楊貴珍、胡秀芝(胡班長)三個名字。至於她們的生平,除了冷雲之外,另外七人幾乎還是一片空白。
溫野和東北烈士紀念館的同事陳雨靜、遲鳳山三人組成調查小組,開始深入當年抗聯五軍活動的林口縣實地考察。考慮到沿途都是深山老林,難免碰到虎野狼等野獸,除了照相機和記錄本等,調查小組還攜帶了槍支彈藥。
調查行程千餘里,饒是衣食準備充分,他們還是遭遇了飢餓勞頓,也經歷了江邊宿營。溫野說︰“當在江邊沙灘上點起篝火取暖時,上半夜還好過,下半夜是又困又冷,正如李兆麟將軍寫的《露營之歌》中的名句‘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後寒。’這時我才真體會到當年東北抗聯的露營艱苦生活。”
辛苦總算沒有白費,在這次實地考察中,他們找到了楊貴珍烈士的父親楊景春、原五軍教導團的戰士劉廣有、原五軍婦女團女戰士張淑蘭、冷雲的哥哥鄭殿臣、戰友董若坤……透過這些人的講述和回憶,“八女”的身世逐漸拼湊還原,她們的名字終於得以被今人所知。
這八位英勇的女戰士分別是,抗聯第二路軍第五軍婦女團指導員冷雲,班長胡秀芝、楊貴珍,戰士郭桂琴、黃桂清、王惠民、李鳳善和被服廠廠長安順福。
於春芳介紹,他在進行第三次“八女投江”史實調查時發現,這份名單中的人名還有爭議,不過主要是爭論具體字的寫法,並不影響這八個人的確認。現在的這份名單是在溫野考証結果的基礎上,史學界認可通用的,是最確証的“八女”名字。
至於她們的身世,時至今日仍沒有完全調研清楚。比如周保中記錄的“小於”,起初只知道她是朝鮮族,但是朝鮮族的人沒有“於”這個姓。後來在調研中,有人回憶起這個人其實叫李鳳善,而關於她的生平,僅僅是“1918年生於林口縣龍爪鎮,身高一米六左右,體格健壯,長得漂亮”這一句話而已。
冷雲是“八女”中生平資料最詳實的一個,“冷雲”這個名字卻並非真名。
冷雲,原名鄭志民,1915年生於吉林省樺川縣(今屬黑龍江省)悅來鎮,1931年考入縣立女子師范學校,1934年入黨,1936年到悅來鎮南門裡國小任教。
冷雲中等個頭,圓臉,大眼睛,雙眼皮,高鼻梁,皮膚很白,身材像母親一樣較胖。參加抗聯後,特別是經歷了西征,到達烏斯渾河時,就跟大家一樣,又黑又瘦。在南門裡國小任教期間,經常穿白襯衫、黑裙子,藍士林布旗袍,外罩紅坎肩。教二年級國文、算術、圖畫、體育,多才多藝,溫文爾雅,又開朗大方。
“九一八”事變後,冷雲和同學們上街遊行,宣傳抗日救國,入黨後更加積極投身抗日活動。教師吉乃臣是個熱血青年,冷雲做他的工作,透過其父是偽保長的關係,獲取情報。
冷雲的丈夫是個偽警察,老人給定的娃娃親。冷雲曾想讓他利用這種身分為黨工作,這個長得挺有模樣的男人,卻死心塌地當漢奸,暗中對她和其他進步教師進行查訪。為了擺脫這個漢奸、無賴,冷雲曾多次要求上隊。1937年夏末,周保中要下江特委選派知識分子到5軍秘書處工作,黨組織決定讓冷雲和吉乃臣上隊。敵人追查人哪去了,就說是“私奔”了,這樣沒有政治色彩,可以保護家人,免遭禍害。
冷雲的父親鄭慶雲種地,有時上街賣點自產的菜蔬,母親谷氏做家務,一個哥哥在商號裡當店員。三間草房,一個小院,女兒的突然失蹤,就像給這個普通的樸實的人家投了一顆炸彈。況且還是“跟人跑了”,這在民間絕對是被戳脊梁骨的,母親哭瞎了雙眼。直到1952年電影《中華兒女》上演,聽人說八女投江中那個領頭的指導員冷雲就是鄭志民,多方打聽,才知道自己的女兒是上山當抗聯打鬼子了。
上隊只有一年多,大半年是在5軍秘書處做文化教育工作,之後才是徹底地投筆從戎的西征。她和投江的7個戰友,都參加了樓山鎮戰鬥。不知她第一次參加戰鬥是何心境。而從讀書、任教,上隊後“坐機關”,到山林中行軍、戰鬥,飢腸轆轆,破衣爛衫,她與那些從小幹慣了粗活的女兵,顯然是不大一樣的。而且,西征前又剛剛生了孩子。這些,有關史料、著作都是簡單帶過。就是最後在烏斯渾河驚天地、泣鬼神的壯舉,今人也難以具體敘及。但是,她抗日救國的堅強意志,在從投入戰鬥到投江過程中舉足輕重的作用,則是顯見的。
在抗聯第五軍,鄭致民和吉乃臣受到了周保中熱情的歡迎︰“總算來文化人了,這一天我可等好久了。”此後,鄭致民改名冷雲,任文化教員,吉乃臣則改名為周維仁,在五軍秘書處工作。志同道合的兩人在抗日戰場結為夫妻,並肩作戰。
“冷雲”唐詩云“冷雲虛水石”,水天一色中,一種頂天立地的中流砥柱形象,正是這個弱女子的強者形象。
1938年初夏,冷雲生下一個女兒,丈夫卻在戰鬥中犧牲。兩個月後,抗聯第五軍開始西征,剛剛經歷喪夫之痛的冷雲,又不得不忍痛別子。她把襁褓中的女兒托付給當地老鄉撫養,隨軍西征。“八女投江”就發生在西征路上,冷雲犧牲,她的女兒也再沒有音信。
冷雲
楊貴珍不需要改名,因為她原本沒有名字──像絕大多數女兵一樣,她們是在成為一名抗聯戰士後,才有了自己的名字。楊貴珍,出身淒苦,17歲時剛剛出嫁,丈夫暴病而亡。婆家待他刻薄,並準備將她賣到遠鄉。恰逢抗聯的隊伍在那一帶活動,婦女團班長徐雲卿就動員她加入了抗聯。楊貴珍聰明勇敢,很快成了戰鬥骨幹,當上班長。二十多年後,溫野找到了楊貴珍的父親楊景春,他才知道自己的女兒加入了抗聯,是“八女投江”英雄之一。老人說,她死得值,有骨氣!
楊貴珍是林口縣東柳樹河子村人。父親楊景春為人豪爽仗義,過往行人都愛到他家搭宿,免費吃住,人稱“楊家店”。天有不測風雲,父親眼睛瞎了,一家人陷入黑暗。1936年初楊貴珍十六歲出嫁,半年後腦後盤著的小疙瘩髻上,就插了朵戴孝的小白花,丈夫病死了。這年秋天,5軍婦女團戰士徐雲卿住到楊貴珍婆家時,婆家人正合計著要把她賣了。
當過童養媳的徐雲卿說︰不行﹗這事得咱自己做主。你樂不樂意上隊?
楊貴珍一下子睜大了眼睛︰俺?俺這樣的也能上隊?
正值青春妙齡的女人,就像後腦勺揉搓的皺皺巴巴的小白花,又像只畏畏縮縮的小鼠,不敢正眼看人,偶爾抬下頭,未等接觸人家的目光又趕緊低下了。她實在不明白,像徐雲卿這樣的女人,怎麼也能舞刀弄槍殺鬼子?在她的心目中,她與她們就像天上地下,根本不可同日而語的。
她捂著臉哭起來︰你們能要俺,他們也不能讓俺走。俺是人家用5擔包米換來的,俺家把包米都吃了。
徐雲卿給她擦著眼淚說︰女人一輩子就值5擔包米?你別怕,誰也擋不住你抗日!
從個弱女子到戰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參軍到密營被服廠,針線活誰也比不上楊貴珍,又快又好。學文化也特別認真,只是開頭一拿起筆來,那手就有些哆嗦。有男同志在場,吃飯也臉紅,壓抑不住的則是笑意。
前面寫過的大盤道阻擊戰,是楊貴珍第一次參加戰鬥。打響不久,徐雲卿就不見了楊貴珍的影兒。沖進村子,老遠看見楊貴珍和青年義勇軍的兩個小戰士,在個狗窩前忙活什麼。見到徐雲卿,正抱著一條鬼子大腿往外拖的楊貴珍,大喊︰姐姐,快來幫把手。
楊貴珍圓臉,大眼睛,雙眼皮,白白淨淨挺好看,個頭頂多不超過1.65米。8位巾幗英雄個頭好像都不算高,沒有超過1.70米的,而且都挺漂亮。而最漂亮的,據說是胡秀芝和黃桂清,都是刁翎鎮人。黃桂清全家抗戰,和胡秀芝都是婦女團老兵。
楊貴珍畫像
胡秀芝,婦女團班長,作戰勇敢不輸男兒,曾帶著兩名戰士潛行到敵哨所跟前,用手榴彈炸毀了日軍據點。
胡秀芝畫像
黃桂清,林口縣刁翎鎮河心屯人。那裡是抗聯五軍根據地,她家是抗聯堡壘戶,全家參加抗日鬥爭。日偽軍圍剿抗聯時,燒光了整個村子。
黃桂清畫像
郭桂琴,乳名菊花,黑龍江省勃利縣人,1936年加入抗聯,長相俊秀,天真活潑。胡真一老人說,郭桂琴是個孤兒,被賣到窯子裡。謝興華她爸看她可憐,沒等接客,趕緊把她弄出來。謝興華一家參加抗戰,她也跟著上隊了。1937年冬天,她凍掉倆腳指頭,有只大腳趾,洗腳時見過,記不得是哪只腳了。
郭桂琴犧牲前,剛剛和抗聯五軍教導團分隊長馮文禮訂婚不久。馮文禮所在的部隊在西征路上被打散,流落民間。直到六十多年後,他才獲悉未婚妻犧牲的消息。
郭桂琴畫像
王惠民也是刁翎鎮人,能歌善舞,隊裡都叫她“小王”。她的確很小,犧牲時才13歲。徐雲卿在《英雄的姐妹》一書中回憶,“小王”睡覺時總要抱著她的胳膊。有時徐雲卿很晚才回宿營地,“小王”就瞪著大眼睛睡不著──分明是個還不能獨立的孩子,在抗聯卻已經是戰士了。
王惠民也是一家抗戰,不然這麼小隊裡不能要她。她犧牲時才十三歲,扔家裡怎麼辦?她是我那個班的,行軍時我幫她扛槍,撤退時我們拉著、背著她。這小孩可招人喜歡了。她爸外號“王皮襖”,是軍部副官,上隊不久就犧牲了,我們都瞞著她。她們投江半個多月後,我們路過那裡,在下游撈出3具尸體,都掛在柳條通裡,在山坡上掩埋了。還發現王惠民的背包,裡面有個比拳頭大的蘿蔔,啃去了半喇。
王惠民畫像
八女中李鳳善遺存資料最少,採訪中也無人提及,周保中記錄的“小於”就是她,朝鮮族,本名叫李鳳善,而關於她的生平,僅僅是“1918年生於林口縣龍爪鎮,身高一米六左右,體格健壯,長得漂亮” 一句話而已。
李鳳善畫像
八女中的另一位主心骨式人物,是與冷雲同歲的人稱“安大姐”的安順福,西征前是4軍被服廠廠長,可能是因為她是被服廠廠長,像大姐一樣為抗聯戰士們縫衣補被,其實犧牲時才23歲。
有人說她的個頭也就1.55米左右,比王惠民高不了多少,卻是剛毅果敢,瘦小的身軀裡彷彿有使不完的精力。
安順福也是一家抗戰,父兄和弟弟都是黨員。丈夫是4師政治部主任朴德山,西征前在依蘭縣大哈唐戰鬥中犧牲。
安順福畫像
西征前,老弱病殘和懷孕的女同志留下了,還在吃奶的孩子都送給了老百姓。有資料說,女同志不多的4軍,送了9個。新中國成立後,有戰友、親屬回到當地尋訪,能找到的極少。
冷雲上隊不久,與周維仁結婚,不久周維仁犧牲,西征前生的孩子,是個女兒。安順福送人的孩子,不知多大,也不知是男孩女孩。但我們知道,八女中至少有兩位是母親。
戰士,就是這樣踏上征途的。
烈女標芳
2008年10月20日,“八女投江”七十週年紀念日,烏斯渾河畔舉行了盛大的紀念大會。
這個紀念日具體日期的確定,來自於春芳發起的第三次“八女投江”史實考証。
於春芳並非文博專業,“開始時連怎麼在博物館查資料都不會”,純粹個人行為的史實調研毫無頭緒,進展緩慢。一次,到牡丹江烈士紀念館查找資料時,正趕上紀念館在準備“八女投江”佈展。紀念館聽說於春芳在自發考証“八女投江”,當即派出專家與他合作。新的考証成果開始逐漸浮現。
為了確認“八女投江”的具體日期,於春芳和紀念館的研究員們一起匯總了現有的考証資料,遍訪抗聯老戰士、抗聯後代與抗聯史知情人,查詢有關歷史史實。他們還找到了周保中日記的手稿,以求最原始的記載。有時只為驗証周保中日記中的“三日前”,他們就要按照日記中提到的地點,徒步走上一次乃至幾次,以推斷某次戰鬥發生的時間。
最終,在“八女投江”具體日期的六種說法中,於春芳等人綜合考証出,1938年10月20日最為確切。這個結論已經得到了史學界的認可,“八女投江”的紀念活動此後都選擇在10月20日舉行。
在2008年的“八女投江”七十週年紀念大會上,於春芳請來了一位特殊的紀念者,“八女”之一郭桂琴的未婚夫──馮文禮。那年馮文禮已經87歲,站在烏斯渾河岸邊,凝望遠去的河水,滿眼含淚,低聲囁嚅︰“70年了,70年了……”
70年前,馮文禮與抗聯部隊失散,也與未婚妻郭桂琴斷了聯繫。他不知道郭桂琴犧牲,更不知道她就是“八女”之一。他曾苦尋郭桂琴多年,沒有任何消息。
直到2003年,在一次抗聯老戰士的聯誼活動上,馮文禮見到了周保中當年的警衛員,這才獲悉郭桂琴在“八女投江”之列。
當年的抗聯老戰友在世的不多,知道馮文禮和郭桂琴關係的人就更少了。徐雲卿是當年撮合這兩個年輕人的“媒人”,早已去世。直到2007年,於春芳見到徐雲卿的女兒,才聽說馮文禮還在世。
幾經輾轉,於春芳終於找到了馮文禮,找到了一個至關重要的歷史見證人。
馮文禮在抗聯時是第五軍教導團分隊長和文化教員,親身經歷了第五軍的眾多歷史事件,而且他文化水準較高,記憶力非常好,能夠準確詳細地描述歷史。更關鍵的是,由於和郭桂琴的關係,他和婦女團的很多人非常熟識,是在世的抗聯老戰士中唯一見過所有“八女”的人。
馮文禮首先解開了於春芳苦求無果的一個謎團︰郭桂琴犧牲時的歲數。
“八女”之中,冷雲、王惠民、楊貴珍和安順福的生卒年很清楚,而郭桂琴、胡秀芝、黃桂清和李鳳善的生平資料很少,沒有準確的生年記錄。
按照馮文禮的敘述︰“我是1921年出生,郭桂琴比我小一歲。”也就是說,郭桂琴出生於1922年,犧牲時年僅16歲。再結合其他人的回憶、記載中的點滴聯繫,胡秀芝、黃桂清和李鳳善同齡,比郭桂琴大4歲。她們都生於1918年,犧牲時剛剛20歲。
這是一個更加令人唏噓的答案。
“八女投江”犧牲時,最大的冷雲和安順福23歲,最小的王惠民13歲,八個人平均年齡還不到20歲。
青春正好,生如夏花,卻在戰火中凋零,湮沒於烏斯渾河滔滔水波。
她們的生命在“八女投江”的悲壯中燦爛定格,她們年輕美麗的面容卻在歷史中消磨。“八女”之中,除了冷雲留下了幾張照片,另外七人的肖像都只能用繪畫描摹。
於春芳在調研中收集到兩套“八女”肖像,差別極大。哪一套更接近她們的真容?馮文禮看後,卻說︰ 哪個都不像,就郭桂琴的眼睛有一點像。”
於春芳決定給冷雲之外的“七女”重畫肖像。見過“八女”的馮文禮記得她們的容貌,卻無法用語言描繪出七個人相貌上的差別。
受到劉胡蘭家鄉為其塑像方法的啟發,於春芳和抗聯史研究學人趙海龍等人找了幾百張黑白老照片,由馮文禮在放大鏡下辨認最接近“七女”的臉型、五官。最後的肖像,則請來了牡丹江市警局的畫像專家。
馮文禮的記憶是否準確?肖像是否接近真人?於春芳把沒有標明身分的肖像拿給楊貴珍的弟弟楊玉林辨認,他一下子從中找出了楊貴珍。七十多年後重新看到姐姐的容貌,讓他不禁淚流滿面︰“我姐姐犧牲時才18歲啊。”
這套“七女”畫像加上冷雲的照片,描繪出了“八女投江”最接近真人的形象,各地紀念館中“八女投江” 相關展陳,基本上也採用了這些畫像。
如周保中所言,“八女投江”從不曾被後人遺忘,烏斯渾河畔牡丹江岸,早有烈女標芳。八女投江烈士紀念碑就矗立在烏斯渾河畔東岸的小關門嘴子山坡上。這片蓊郁的山林曾目睹了八位年輕的女戰士怎樣慨然赴死,而且將在以後的歲月中永遠地陪伴她們。
烏斯渾河依然洶涌,滾滾逝去,亦如七十多年前的那個朝陽初升的早晨,八位年輕的抗聯女戰士手挽手邁進水波……
13歲、16歲、18歲、20歲、23歲,是“八女”犧牲時的年齡,她們的生命永遠停留在這個夏花般燦爛的年齡,標芳青史。
後記:
八女投江︰烈士想不到的身後事
八女投江是發生在抗戰時期的一個悲壯的犧牲故事,如果當時她們不開槍暴露自己,或許就有機會脫險,但是八位姊妹沒這麼做,原因很簡單︰關書范是師長,他所在的地方就是師的指揮所,面對敵人時,她們有責任保護師長和他的指揮所。
於是她們向日本人開了槍,把日本人引過來,將八姐妹逼到了江邊,師長關書范才有機會帶著部隊突圍出去。
八姐妹彈盡援絕之後,在投降被活捉和投江之間,冷雲帶著她的姐妹們選擇了後者。
然而正是這西征歸來途中的最後一場戰鬥,擊垮了師長關書范的信心,回到二師不久,他就下山和日本人談判,接受收編,也就是投降了!
這對八女投江的壯烈犧牲真是一大諷刺啊! 八姐妹犧牲自己的生命,救出來的竟然是一個變節分子。這是她們事先絕對想不到的,如果八姐妹地下有知,她們會後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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