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牛肉麵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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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人生的第一碗牛肉麵，是在鳳山吃到的，當年我六歲，民國55年(1966年)，寄居在當時還是鳳山鎮的舅舅家，舅舅那時尚未娶妻，自己也懶得下廚，所以經常帶著我吃外食，舅舅當年在鳳山鎮中山路開一家診所，我念的第一所小學就是同樣位於中山路上的「鳳山國小」，我還記得我的學號是：50228，不是我的記憶超強，而是對人生中的許多第一次難以忘懷吧。

從舅舅的診所沿著中山路走到鳳山國小的路上，大約是在當年「鳳山客運」總站對面的位置，有一間狹窄的店面，是賣麵的，而且僅賣牛肉麵，就像60年代傳統的小吃店一樣，店舖前面沿著兩邊牆面擺著幾張桌子，後面就是煮麵的廚房，幽暗的店內靠著屋頂兩片玻璃瓦片透進光線，牆上除了當地東亞戲院和合作戲院的電影海報外，談不上什麼裝潢，連電風扇都沒有，猶記得夏天時揮汗吃麵的景象。

當年就是舅舅牽著我的手，帶我來這家麵店吃生平的第一碗牛肉麵，那時我在鳳山國小讀一年級，每天上下學都會經過這家麵店，有時候舅舅會塞給我五塊錢，要我放學後吃完麵再回家，當時一碗牛肉麵的價錢是五元，店老闆是一個外省退伍老兵吧，整天忙著煮麵，也沒閒工夫招呼客人，記憶中他總是在廚房將一碗碗剛煮好的牛肉麵端到廚房前的櫃台上，吃麵的客人將五元丟進鐵製的大茶杯裡，然後自己端一碗麵找個空位坐下來揮汗吃麵(別忘了，沒電風扇)，店裡除了老闆負責煮麵之外，只有一個打雜的小孩，負責收拾碗筷、洗碗等雜務，那個小孩據說是老闆撿來領養的，算是他的義子。

長大後才知道這家麵店所賣的牛肉麵就是所謂的「四川牛肉麵」，因為當年只吃過這家的牛肉麵，所以也無從比較起，但是這家牛肉麵的滋味，竟成了我日後根深蒂固印象，認為好吃的牛肉麵就應該是這個味道，卻也因此讓我日後對所謂的川味牛肉麵失望了40年，因為走遍千山萬水，嚐過無數有名的、無名的牛肉麵店，不管是清燉的、紅燒的、加番茄汁的、放豆瓣醬的，都不是那個味兒，兒時認定的口味一輩子都改不了啊。

說起這家牛肉麵的特色，其實跟時下各種千奇百怪新奇口味的牛肉麵比起來，它倒沒什麼「特色」，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除了牛肉湯麵跟牛肉外什麼都沒有，連青菜都沒有，更別提據說吃牛肉麵必不可少的酸菜了，這麼一碗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牛肉麵，倒底有什麼樣的魅力，能夠讓我一試成主顧，聞香下馬來，魂縈夢繫40年呢？

當年那位老芋頭老板，每天清晨從市場批來新鮮的黃牛肉，然後開始在後面廚房熬燉出一大鍋的牛肉湯料，這鍋牛肉湯裡到底擺了些什麼佐料，我始終也搞不清楚，也從未成功的模仿出那種獨一無二的口味，他的麵條用的是細麵，不像一般牛肉麵店流行用寬麵條，為何要選用細麵呢？據我猜想可能是為了圖方便快速，因為細麵快熟，煮起來不費事，在當年人手不夠的情況下，老闆忙得連收錢都來不及，哪還有那個美國時間去煮費時的寬麵條呢？所以他的牛肉麵極為簡單，把煮熟的細麵撈起打入碗中，然後澆上牛肉湯汁帶幾塊牛肉成了。

這麼簡單又無特色的牛肉麵，沒有任何多餘的點綴與花招，回歸到最單純的基本面，也是牛肉麵的最高境界：讓人永難忘懷原汁牛肉湯頭加上讓人齒頰流香入口即化的牛肉塊，老闆堅持原汁原味，讓客人吃完麵之後，嘴唇上總是會凝固一層白色的油脂，可見其湯頭之厚重，這項特點迄今無人能及，在別處麵店從未體驗過，也使得這家平凡的牛肉麵成就了不平凡的口味。

這麼美味的四川牛肉麵，當然不會只有我一個人慧眼識英雄，事實上這家牛肉麵的滋味是許多鳳山人共同的美好回憶，相信住鳳山的鄉親們很多人也跟我一樣，兒時的第一碗牛肉麵就是來自於這家麵店，麵店老闆就憑著一味四川牛肉麵，在當時的鳳山鎮揚名立萬，從一間簡陋的店面，擴大到後來光遠路的店面，並且正式命名為「四川麵店」，冷氣也裝起來了，服務小姐請了好幾位，菜單也多樣化起來，不再只賣一味牛肉麵了，在小菜裡面，粉蒸肉也是頗為出名的，後來又搬到現在的位置：高雄縣鳳山市三民路284號(鳳山舊郵政總局對面)。

幾十年過去了，這家麵店現在依舊是高朋滿座，也成了電視台、老饕客競相推薦的台灣美食名店之一，第一代老闆早就退休了，在鳥松鄉靠近澄清湖的高級住宅區，買了別墅享清福去了，現在這家麵店實際上是由當年幫他收拾碗筷、洗碗打雜的養子在經營，算算從1953年開業迄今，已經超過50幾年了。

不過各位別誤會我寫這篇文章是「推薦美食」，事實上我寫的是「四川牛肉麵傳奇」，如果各位看完上面有關於「四川麵店」的故事，而懷抱著極高的期望來到這家麵店，想要品嚐道地的「四川牛肉麵」的話，恐怕要失望而歸，因為我寫的是第一代老闆的牛肉麵，並不是現在「四川麵店」所賣的牛肉麵，其實當我長大離開鳳山後，也有將近20年沒有機會再光顧這家麵店，這家麵店後來搬過兩次家，等我終於有機會再回到鳳山時，還是靠著已年邁的舅舅帶路，才找到這家麵店，不過臨去之前舅舅提醒我，自從老老闆退休之後，他就很少去吃麵了，我問他為什麼？他說：已經不是那個味兒了。

當我走進寬敞明亮又有冷氣的「四川麵店」時，當年五塊錢一碗的牛肉麵現在已經賣到90元一碗了，麵端上來一樣是細麵加牛肉湯，撒了一些蔥花，跟當年一樣的簡單，懷著激動懷念的心情品嚐了一口牛肉湯的滋味，啊！！！就是這個味啦，湯頭依舊，那獨一無二的味道，真可謂「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多莫令人懷念啊！顯然是得到了老頭子的真傳，但是，但是，唉！！！………，好像水摻得太多了，這牛肉湯頭比起當年稀薄多了，吃完麵後嘴唇上自然也不可能凝一層油脂，正如舅舅說的：已經不是那個味兒了。

所以我寫的是「四川牛肉麵傳奇」，而不是「推薦美食」，下一代的經營理念也許跟老一輩價值觀不同，但是我相信美好的事物，應該是永恆不變的真理，當年多少鳳山人擠在那幽暗簡陋的麵店揮汗吃著牛肉麵，為的就是品嚐那道地原汁原味的牛肉湯頭，多少人像我一樣從此「除去巫山不是雲」，一輩子認定了「四川麵店」的牛肉麵才正宗的川味牛肉麵，然而這個吃完麵嘴唇還會凝一層油脂的湯頭滋味，隨著第一代老闆的退休已成絕響，現在年輕一代的客人吃著摻了水的牛肉麵都還能驚為「人間美味」，若看到這篇文章不知作何感想，也許第二代的老闆在麵店的生意作大之後，為了應付整天川流不息的人潮，無法再堅持每天只熬燉一鍋牛肉湯料，賣完就收攤的原則，讓許多從小吃「四川牛肉麵」長大的鳳山人，現在只能在夢裡回味那美好的牛肉麵滋味，因此，鳳山的「四川牛肉麵」現在已成了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