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星戴月向前程

週五的夜晚，正是下班時間，高速公路的車流比平日更擁擠，我一路從桃園公司往台北市區趕路，好不容易在金華街花了大錢把車子安頓好，以小跑步的速度往政大公企中心趕，路上的行人悠哉悠哉，路旁的餐廳正湧進週末約會進餐的客人，而我在趕什麼呢？我正趕去政大公企中心上英文寫作課，路上會經過7-11便利店，我總是衝進去抓兩個麵包一瓶飲料算是晚餐了。

班上同學有沒有人比我年紀大我不清楚，但是我的頭髮肯定是最白的，連老師都要尊稱我一聲：「阿伯」。週末的下班時間，要從桃園趕到台北市中心上課其實是一項挑戰，開學的第一堂課我就遲到了，因為路不熟而且找不到停車位，既然上課都遲到了，當然沒時間顧到吃晚飯，所以頭一天是餓著肚子聽課的。不過從此以後我就再也沒有遲到過，而且還能有時間去7-11便利店買麵包填肚子。

我也從沒缺過一堂課，因為我認為少上任何一堂課都是我個人的損失，有時候週五要去高雄出差，我也總是趕下午五點以前的高鐵在六點半左右回到台北，不是回家，而是搭捷運上課去。這總讓我回想起幾年前在海大念研究所的日子，那時還沒有高鐵，去高雄出差都是搭飛機來回，我經常清早從家裡出門開車到公司上班，中午搭飛機去高雄，下午再飛回台北，然後從台北趕到基隆海大上課，等到半夜回到家時家人還不知我已經環島一週了。

晚上十點下課後，走在行人漸稀的金華街上，路邊的餐廳、店面已經準備打烊，抬頭仰望星空，都市的夜晚看不到幾顆星星，倒是月亮早已高掛中空，讓我想起陳明韶唱的「浮雲游子」「遙遠的路途無窮盡、披星戴月向前程」，有時想想我為什麼要這麼「命苦」，快五十歲的人了還要背書包上學去，我知道有些「命好」的同學們，從出社會後就沒有再摸過書本，唯一會看的「書」大概就是「壹週刊」了，而我卻不知道是怎麼搞的，這書本像是一團溼麵粉，沾上了手怎麼也甩不掉。

我是個天生敏而好學、愛讀書的書呆子嗎？這話若是提早30年問，那肯定是個笑話，我從小就不愛唸書，也從來不曾是個「好學生」，打從念小學起，學校幾乎每學期都會請我老母到學校「奉茶」，到了國中開始混小太保，在放牛班混了三年算是畢業了，後來進了海專又成了「職業學生」，每天不務正業忙著在外面打工賺錢，「正業」是打工，「副業」才是上學，學業成績老是在二分一的邊緣閃過(所謂二分一是指學分當掉一半，要退學的)，最後還因為當掉的學分太多，寒暑假補修不完而被迫延畢。(現在想想還蠻丟臉的)

像這樣的爛學生，最後終於能夠混畢業離開校園，其心情應該是如同綠島監獄關了十年放出來一樣，大概這一輩子再也不想要重回綠島了吧，我原本也以為出了校門之後，大概除了看八卦雜誌外，不會再跟書本有任何的瓜葛了。唉！大話不能說太早，人生的際遇十之八九也都不能盡如人意，誰知道我從海專畢業之後，才開始真正的與書本結下了終身的淵源。現在我不得不信服，小時候沒好好學到的知識，日後都要加倍的補學回來。

基本上我的國文底子還可以，大概是因為從小拿老爸的春秋、戰國策當故事書看的緣故，物理、化學也不差，因為我夠聰明，這些科目難不倒我，不過數學從小學懶得背九九乘法表開始就從來沒搞懂過數字的觀念，至於英文呢，我這樣講好了，國中三年英文從未及格過，海專延畢也是因為英文學分當太多，來不及在畢業前補修完，這樣形容各位應該心中有數了吧。國中時因為英文數學成績實在難看，當時還自我嘲解，將來絕不靠數學吃飯，也不出國跟老外打交道，所以英數差一點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沒想到進了海專才赫然發現，數學竟然是這個專長的主科，只能怪自己無知，從未想到天文解算、航行定位完全要靠複雜的計算求得解答，當時只有兩個選擇，除了退學之外只有想辦法混畢業。說來可笑，念國中時沒請過家教，後來念大學時還因為自己的數學底子不好，請過台大數學系的「同學」來教同樣是大學生的我。沒想到從小數學就不開翹的傢伙最後終於能夠「混」到理工雙修的學位，小時候懶得動腦筋學的東西，日後要雙倍補修奉還。

原本打定主意不出國跟老外打交道的，也沒想到海專一畢業之後就開始了浪跡天涯的生活，為了要吃飯，不得不硬著頭皮用破英文跟老外打交道，不但被迫靠英文吃飯，還不小心在英國住了四年，差點就成了英國人，自從英國「載譽歸國」之後，跟台灣老土比起來，我的英文程度還算滿唬人的，可是我自己心裡有數，我的英文是在國外酒吧間扯淡，買地攤貨時討價還價，要不然就是跟菲籍同事鬼混磨出來的，雖然聽寫無礙、口語流利，可是卻經不起嚴肅的文法檢驗，也經常是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寫出來的文章看似通順，但是卻說不出句子的結構與詞類屬性。

所以當我從英國回來卻要開始上英文寫作班的課程時，很多人都無法理解我為何還需要上這種課程，其實我就是要重新複習在國中三年中早就應該要搞清楚的東西，當年少年時應學而未學的知識，三十年後還是要面對現實，加倍的補學回來。

至於我什麼時候開的竅，從一個不學無術的痞子變成肚子裡還算有點貨的專業人士呢？這要從我的工作專業講起，我是學航海的，因為從小嚮往大帆船時代的海洋冒險故事，立志也要走遍天涯海角，所以國中畢業之後才會一頭鑽進海專就讀，沒想到夢想是浪漫的，現實是殘酷的，想要成為一個合格的航海者，必須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精通國際法，金融保險、國際貿易、經濟學、統計學、球面三角學、衛星通信、電子學、電工學、流體力學、海洋地質學、海洋生物學，還要像孔明借東風一樣能預測氣象………(族繁不及備載)，換句話說，想要吃這碗飯，肚子裡就一定要有點貨，而且不是學校混畢業就有資格站上駕駛台乘風破浪的，還要有本事通過國家特考及格才能取得證書。

憑良心講，混張畢業文憑並不難，但是想過國家考試院那關可不是靠張嘴皮子就能搞定的，而且我們這行跟同樣要取得國家考試及格才能執業的會計師、律師、醫師、建築師等行業最大的不同就是，人家是一試定終身，學校畢業一旦考取了執照就可以吃一輩子，我們想往上爬除了海上資歷要夠以外，還要一級一級的考上去，從三副、二副、大副一路考到船長，從年輕考到老，想要在這行出頭天，一輩子都離不開書本，也離不開考試。

我還記得最後考船長的時候曾經發過誓，只要讓老子過了這一關，從此要把佔滿整面牆書架上的書全部下架裝箱，丟到儲藏室裡眼不見為淨，回到家只會躺在沙發上看豬哥亮的餐廳秀(那時正當紅呢)，絕不再跟小孩搶書桌，週末一定球場報到，寧願打球打到手抽筋，也不能再趴在書堆裡懸樑刺骨，我從此就要過紙醉金迷不用大腦的快樂生活，眼看著前途光明、形勢一片大好，馬上就要從書本裡解脫了，那時我連睡覺都會笑出聲來。

欸！這個人算如果能算數的話，連豬都能上樹了，就在我考上船長之後，醉生夢死的日子沒過多久，連書架上的書都還沒來得及撤呢，我不小心又考上了海大研究所，我發誓絕對不是我之前發的誓不算數，這實在是一場誤會，就在我要去美國出差兩個月的前幾天，公司裡想考研究所的年輕弟弟拿著考古題來向我請教，我一看題目並不難嘛，我開玩笑說這種題目讓我去考一定沒問題，弟弟就慫恿我說：那船長就一起去報考吧？我說：過兩天我就要出差了，你要幫我報名的話，我就陪你考。

沒想到我人在國外的期間，公司的弟弟把我的戲言當真，向我家裡要了報名資料還幫我墊了報名費，家裡還奇怪，從沒聽我提過要考研究所這檔事，不是發誓要當廢人了嗎？等我出差回來，週一進辦公室看見桌上的准考證還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等到弟弟來跟我要報名費時，我才知道我要考研究所了，問他什麼時候考？他說就在本週六，我聽了差點沒昏倒，出差兩個月，桌上公事堆積如山，哪還有時間臨時抱佛腳啊，我就這樣趕鴨子上架，被騙去考研究所了，結果吃米粉的沒被燙到，旁邊喊燒的卻燙到了，放榜結果揭曉，想上研究所的弟弟沒上，陪考的卻上了。

我就這樣糊裡糊塗的去念了研究所，而且還是班上年紀最大的老研究生，我想過頹廢生活的春秋大夢就此夢碎，而且還惡夢連連，就在兩年研究所的課程快要結束，以為終於可以稍喘口氣的時候，公司在英國成立公司，船隊在英國註冊懸掛英國旗，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嗎？意思是說我們這些老傢伙們還要想辦法去考英國船長執照才有資格上英國船。唉！回想當年還真的天真的以為自己後半輩子可以快樂的過著不用大腦的生活，人算不如天算，變化永遠大於計畫。年輕時不愛讀書，白白浪費了十年的學習時光，沒想到日後要花了20年埋首在書堆裡，而且苦難似乎還沒結束。

「生也有涯、學也無涯」，年輕時被押著去上學，年紀大了卻反而自願趕著去上課，心態的變化為何會如此之大呢？因為越是草包越不識學問的真價值，越有學問才能深刻體會知識的力量與內涵，禮記有云：「雖有佳肴，弗食，不知其旨也；雖有至道，弗學，不知其善也。故學然後知不足，教然後知困。知不足，然後能自反也；知困，然後能自強也。」，所以縱使年紀一把了，我仍努力的披星戴月上學去。